作家陳家春《恆在的紀念 ── 雙親大人往事追憶》於2018年3月5日首度上網

《恆在的紀念 ── 雙親大人往事追憶》
(原題《遲來的顧念 ── 雙親大人往事追憶》)

陳家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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目錄

《恆在的紀念 ── 雙親大人往事追憶》 陳家春
附文1、《灰色的白色的》(韋婭)
附文2、《燈火在閃著光》(陳家春)

《恆在的紀念 ── 雙親大人往事追憶》

陳家春

捷克作家米蘭.昆德拉曾寫到:
「人類對抗強權的鬥爭,是記憶與遺忘的鬥 爭。」
同理,與仁愛本體相擁,一樣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。

雙親大人仙逝久矣,儘管記憶之網的色澤漸漸淡化,然而對二位的渴念卻長在我心,甚至某種深深的負疚感與日俱增,其中一點是有形的記憶(如文字書寫) 一直欠奉。上世紀九十年代,曾應某出版社《父親.母親》文集的稿約,限定千字文,寫下一篇對已逝母親的回憶,略抒一絲情懷,但寫到母親的事蹟,百中不及一二。至於父親大人離世也已十又五載,竟然隻字不見筆端,作為人子,能不抱憾再三嗎?

眼下,終於有了一點機緣,借開設網站的推力,決計將雙親的一點行跡,記 錄下來,給自己一個交代,權且作為擁抱仁愛本體的一種有形的宣洩。

* * *

先嚴振辰陳先生,字松齡,號竟成(1905-1999),生於福建省泉州市,出身平民,其雙親(先祖父母)盛年離世,膝下有三男四女,先嚴排行老大。(註1) 先祖父丕烈陳先生,為中藥鋪會計師,為人勤懇正派,享年五十四歲。父親自小立志奮進,初時在當地蘇氏西醫店中當學徒,刻苦任事,近師學藝;及後獲朋友相助自立門戶,白手起家,創辦泉州「南生藥房」,自任主診西醫,兼經營藥業, 可謂少年得志,然其不改一向謙恭為人的作風。又因其醫德甚佳,診病售藥,長懷「醫者父母心」,事事精益求精,故遐名遠近。

與此同時,父親還拓展先祖創建的產業(該宅始建於光緒三十三年,即一九零七年,內有一落兩厢,後有花園果圃,該宅二零零八年被政府定為市級重點保護文物,稱「陳振辰古民居」),新建了大宅的下落。至此,許厝埕陳宅便成為一個完整的二進三開間。

其時,父親於家鄉政商醫及慈善各界廣結人脈,曾任多項社會公職。又由於其樂善好施,常為人排難解紛,故頗得上下人等普遍讚譽。據母親生前憶述,父親身為醫官,曾到監獄救助當時被國民政府囚禁之反政府的地下人員,為之說情脫罪,此種事例不下一二;對於平民百姓,更是一視同仁,施予援助。約於上世紀三、四十年代,鯉城多次發生鼠疫、霍亂,死傷狼藉,全城恐慌。父親指令「南生藥房」打開大門,為百姓免費診治,並將由海外購入的昂貴的特效藥為病人打針,分文不取;甚至店裏還準備了大鍋粥飯派送平民,一時人龍長繞藥房四圍; 據聞「南生藥房」還多次為民眾免費種痘及注射預防針。平日裏父親慷慨解囊, 參與籌辦當地的專科學校,其主持的社團設立助學獎學金,資助貧民子弟入學;在居所周邊還自資修築道路,以方便鄉親。

在家族中,父親居長,雖無族長之稱,卻長年擔負起照顧撫養老少的重責,令大家庭內外和睦相處,家道鼎盛。父親對親人的關照無以復加,兄代父職為三位妹妹(即先姑母)親擇佳婿並主辦婚事,二姑母當年極其隆重而新潮的婚禮至今仍傳為佳話。父親對其二位弟弟(即先叔父)的護養扶持也一如父輩,特別是將少年時的振聲三弟送往南洋開拓,先三叔父一家日後在菲國創業家道興旺,足見父親的遠見卓識。至於族中內外親戚,也無不受其諸多恩澤。

一九四九年,政權更迭之秋,在義弟林中民先生的指點下,父親選擇離鄉投奔香港,自此開出五十載的另一段生涯。到港之初兩手空空(註2),全無依憑, 於是從零開始第二回白手興家。其憑一技之長,重拾醫務,以一介自由職業的醫者身份,上門診病,一副聽診器一個黑皮夾,外加一位近身的護士,就這樣,穿梭於港島各處風雨無阻。遇上小兒毛病,只收一次診金,多次復診,直到治愈為止。初時父親先在西環居所診病,求醫者眾,經常工作到午夜,十分辛勞,有時還會遇上一些閩籍無業遊民的滋擾,在一位陳氏商人的關照下情況才得以改善。類似的事情也出現在銅鑼灣診所開業期間,當時父親亦得到友人莊榮坤太平紳士的關顧。其後父親又在北角「民安藥房」駐診,病人眾多,日子之功,換來的是極佳的口碑。在五、六十年代的香港,父親的名字在港島各區廣為人知,直至其步入九十高齡時,竟然還有數十年前的老病家登門求診。

居港半個世紀,父親一改昔日在家鄉廣交浮華的形態,生活低調平實,往來者只有幾位老友,如莊善春醫生、賴謀盛先生及夫人、邱奕鎬先生等。度過最初艱難的十年,於六十年代初,重組家業,購置百德新街居所。在漫長歲月中,無論手頭緊或鬆,父親都每月交託本地信局定時寄回豐厚的家用,為在福建家鄉的母親提供穩定的經濟來源。六十年代初,國內處於大飢荒困難時期,父親在港準備了大量糧油食品、衣物,以大綠帆布袋裝備,囑人不時送到深圳郵寄回家鄉泉州。不但應母親不時之需,而且令大家庭過上了頗為富足的生活,連周邊親朋戚友都受惠甚多,大家皆感念不已。數十年間,泉州許厝埕老家能安然處之,井然有序的維持昔日大家庭的風尚,固然是母親治理有功,但也與父親的負責任分不開。

觀照父親一生歷程,雖算不上曲折迂迴,然一如巨潮般的起落,卻是不爭的事實。值得留意的是,父親生前對自身的經歷、逝水年華、紛紜人事,絕少憶述。 家人偶爾提及,他只是報以微笑,淡淡一句﹕「往事不堪回首」,頗有點哀樂兩忘的況味。至於歷史加諸其身上的毀譽褒貶,他更從來不聞不問,不置一詞。如此這般心入空明,在世人那裏自是難以意會的。然而,他這種「不以物喜,不以 己悲」的境界,可謂離道人不遠矣!

九十五個春秋,歷經大時代的風風雨雨,捱過最後三年的外傷疾患,父親與世長辭了。這位終生自強不息、診病濟人的民國夫子平靜地闔上雙眼,帶走了大歷史留給他的夢幻感與滄桑感。

* * *

先慈素華李女史,又名文寶,坊間多稱「先生娘」(1913-1986),祖籍福建安溪。出身望族,先輩為清朝康熙帝重臣李光地家族成員,其父(即先外祖父)李應時先生,參加過孫中山「同盟會」,民初曾任廈門禁煙局局長。又據家人稱, 其曾被授予將軍職銜。後闔府由廈門鼓浪嶼移居泉州,府宅位於市內甲第巷,院內水榭亭樓,婢僕隨行,生活奢華。外祖父為人耿介豁達,正室為外祖母,另有二位偏房。外祖母極之賢慧,育四女一男,母親居長。其四十歲時,兒子及養子意外溺斃,痛苦萬狀,遂投河身亡。自此,李家漸趨敗落,再無昔日風光。

母親十八歲嫁入陳家,其時家中掌舵人為父親的姑母。姑母治家嚴苛,母親在經年累月規範下,少時的活潑天性漸漸收斂,終成為一位顧全大局、忍辱負重、克己復禮的大家庭女主人。又因幼時受過私塾薰陶,民初入讀初小,好讀好動亦好奇,加上其貴族的因子,故終其一生都具有民國女性的風範及美德。比之父親的達觀及自在,母親另有一番雍和與淡定。

經營許厝埕之家,並非易事。一九四八年居住著本家及先叔嬸一家,人丁興旺,常住者多達二十餘人。一段時期,許厝埕大宅成了城中名流聚會的飲宴場所。三日一小宴,五日一大宴,衣香鬢影,杯觥交錯。父親因忙於外事,一應內務交 由母親承擔,美其名曰為賢內助,實為內外兼顧,單單迎來送往,已忙個不迭, 更遑論照顧長幼起居。二十出頭的女性掌門人欲讓內外一團和氣,四方心悅誠服,依憑的決非夫君的權杖,而是自身的德性修為。若論其治家風格可謂有道有序,能守恆,亦能通變,有所為,亦有所不為。此處可略說一二。

一為寬嚴得度,嚴己寬人。家中雖傭工多名,然母親自己仍每日凌晨起身打掃庭院,整潔成了生活重要的追求;也幾乎無一刻閒暇去呷一口茶,聊一句閒話,對子女們看似放任,極少言傳義理,卻從不縱容偏袒。據月華先姨母憶述,一次本人受到族裏大人無端欺負,先姨母與對方據理執言,卻反遭母親制止,認為家事只宜忍,息事寧人方為和睦之道。記憶中未曾見過母親疾言厲色的形態,然也從未現唯唯諾諾之貌,對誰說話都是不疾不徐,不亢不卑。 另一是在周急濟貧及善待下人方面,母親與父親,如出一轍。二位待人,無論是陌生訪客還是鄰里鄉親,都廣開大門,接納四方賓客,來者當收,無任歡迎。 很長一段日子,確實可稱門庭若市。

受僱於陳家的傭工,無論是店員、奶媽、廚師還是花匠,無不交口稱讚女主人的寬容大度,有些人還成為家庭的終生友人,情同親戚,如文森君、雙印君、 乖娘、阿葉、阿添、雙喜嬸……至於周遭鄰里窮困者,需要接濟,母親總是有加無減地施予援手。常有一些窮親戚,在自家得不到溫暖,在許厝埕大宅,一住就是一月半旬,臨走時母親還奉上厚禮,僱好車輛,為之送行。此等情事,難以盡述。

再者,處人處事,母親務求一視同仁,貴賤尊卑親疏,一概如此。但凡應酬, 除講求禮尚往來外,「施大於受」更是不二法門。雖說不上有什麼「眾生平等」的理念,但其待人至誠至厚,既無俗世的勢利眼、輕薄心,也與金權拜物教相去甚遠,也許這是老貴族遺傳基因使然吧。

在母親的忙碌生活中,間中也有些許閒暇,她多用於聽古典戲曲,看繡像小說,才子佳人,美不勝收。

也許,正因為有這點超然物外的心境,即便在最困厄的日子裏,母親仍能靜下心來,獨對明窗,燃香端坐,唸《南華》,誦《心經》﹕不生不滅,不垢不淨,不增不減……

家庭的巨變終於來臨,先是四八年二叔舉家遷滬,接著是月華姨及大姐,先後赴台,父親赴港,再而是五十年代初三位兄長,相繼離家,或參軍或就學,頓時人丁驟減,大宅空落,留下的只有母親、我及妹妹。

對母親來說,父親的出走,已有失重之感,而月華姨的離去,更有斷臂之痛。 一向以來這位聰慧過人、率直誠摯的妹妹正是母親最信賴、最倚重的人。對本人而言,這位姨母,乃是吾幼時第一蒙師,其情理兼具的教誨,是吾終生之精神指 針。就現實人生而言,上述的一切能說是「不增不減」的嗎?

四九之後,家庭形態更是翻轉了過來。就說母親的模樣,旗袍變短衫,燙髮轉直梳,出家門、入社會,參與街政,當居委會小組長達十餘年,檢查衛生,登記戶籍,工作認真,屢受表揚。

家庭內部親人聚散只是一面,另一面則是大社會的變故帶來的震蕩,尤其是上世紀五十年代,一波又一波的逆浪,撲岸而來。別的不說,單講家鶴二哥前三十年的遭際吧。先是革命、參軍(赤腳奔赴軍政大學),後屢立軍功,喜報頻傳,再後是復員待業;五七年突陷文網,受懲罰、服苦役;之後是返鄉待業,四處求職,道道碰壁,無望地待業;後從師學醫,下鄉當赤腳醫生,又遭挫折……直至 七九年後,命運方得以改變,重又步入建制,並自創醫所,事事順暢,那是後話。 二哥這般經歷,可說是一介熱血青年在荒誕年代的衝撞跌宕史。

而這一切,又都是以許厝埕之家為大背景大舞台的。二哥本人的感受難以表述,就母親的角度而言,在長長一段日子裏,那顆為兒子牽繫的心﹕悲、喜、憂、 思、懼,豈不味味俱全?

在最初的日子裏,身為一名未見過大世面的女流,母親對來自內外的各種有形無形的撞擊,難免有過驚恐與焦慮,可她憑藉著信與望,忍與韌,終於將這一 切一切消解於無形。即便外面佈滿陰霾毒霧,或處天人之戰的當口,在心靈最深 處,她仍然靜靜地守護著一方淨土,一抹佛光。

江河易色,人心不再,說的是一般的道理,就母親而言,在隨緣之外,仍不改初衷,不移心志。在其艱苦卓絕的經營下,一度虛空的大院,又熱絡起來,重新成了親朋戚友的匯聚點。治理家政,在母親那裏,如行文,如奏樂,起承轉合,交響變奏,得心應手。漫漫的長夜總有忠實的親友不時上門噓寒問暖,解憂排恐。 姨婆、大姑、二姑、二姑父、三姑、阿妗、妗婆、福姨,還有世鋒叔、天泉叔、 木生姆……看看行醫的二姑父吧,平日裏,許厝埕老小有什麼頭痛腦熱的,第一時間赶來探望診治的是他,每年的大年初一,第一個上門向大嫂拜年的也是他, 數十年如一日;再看大姑母,直至終老,她仍念念不忘在港的大哥,總是那一句 「什麼時候才能跟阿兄見上一面﹖……」這般親情何能盡敘。

渡盡劫波,善良依舊,忠誠猶在,這正正是道統之所在也﹗真所謂天不變, 道也不變,即便是天變,道亦不變。道者,人道也,是普世之道,也是超越之道。

進入七十年代,母親生命的後期,許厝埕大宅子孫滿門,好不熱鬧,然其身體日差,自己節衣縮食,卻還要盡責照顧三個小家庭的飲食起居諸多事務,勞心勞力,終於不支而癱倒。

素華李女史為振辰陳先生家族所付出的,雖無分文(她不曾一日打工掙錢),卻是無盡的投入和奉獻:智、慧、賢、能;其為家族贏來的並不限於俗世的光宗耀祖、兒孫盈門,更在於仁德與慈悲、尊嚴與價值,既屬於傳統更趨向未來。

人生不能假設,大人生更加不能。然處身凡間的鄙人,仍不時在想,設若當 年母親少一些家族的擔當,多一些自我調適,其壽年一定會延長,是十年八載, 抑或更長更長呢?

在無限大的天宇裏,有那麼一顆無限小的粒子,獨對漫漫暗夜,她曾經發過光,閃過亮。爾後,靜靜地消逝在無盡的蒼穹裏……

母親母親,夫復何求﹖﹗

* * *

綜而觀之,父親和母親本屬於兩個不同階級的男女,能締結婚姻,誠非易事, 此乃拜外祖父慧眼之所賜。其在為女兒擇婿之初,一早認定,陳家子姪(即先嚴)為一名有志有為的青年,儘管家世並不顯赫,且其父母已雙亡,但仍對之寄予厚望。外祖父憑著向來的豪爽之氣,遽然拋開門第之見,一錘定音,將長女(即先 慈)許配予陳家長子(即先嚴),遂成就了一段稀世美緣。

平心而論,陳李二姓,且不說門戶差異,單說個人,大公子與大小姐,無論性情、氣質、抑或趣味等,均有不少分別。例如父親酷愛養植花草,收集字畫, 母親則喜歡覽閒書,觀戲曲;對外間事務父親多收納內視,母親則求知慾強,多所探究……然二位卻有驚人的相似之處:從優審美,孜孜以求,講究整潔,無時倦怠。若論二人品性之寬厚,氣量之博大,志節之精誠,又皆為共同特質,此誠為世上少見的一雙。

* * *

一九八二年母親獲准來港會親,其時,她已不良於行,在親人的護送下,終於與闊別了三十四載的夫君相聚。居港三年,父親一直陪伴在其身邊,悉心照顧, 直至八六年三月母親去世。在港火化後,由榮、春二子護送回泉州安葬於東郊墓園。一九九九年父親在港仙逝,火化後骨灰由來自台北的大女孟瓊及榮、春二子護送回泉州與母親合葬。離鄉五十載,父親不曾踏入內地一步,此次總算魂歸故里。 悲莫悲兮生別離,樂莫樂兮終相隨。

雙親大人在家鄉的安葬儀式均依循傳統,備極哀榮。尤其是八六年母親骨灰送至泉州時,家鄉親友齊集,一片飲泣。兩次出殯,銘旌鼓樂,長長的隊列緩緩通過中山中路;在內宅大院則是超度跪祭。在新時期行舊禮儀,似乎有一點特異,然而想深一層,非此禮儀又何能告慰冥冥中的雙親大人﹖畢竟,在古老的國度裏,至今都沒有屬於自己的唱詩班與安魂曲。

* * *

先嚴與先慈於一九二九年締結良緣,婚後育有五男二女﹕大姐孟瓊,下有三位兄長,分別是家鵬、家鶴、家鸞(早夭)、家(佳)榮,本人家春居五,下有小妹孟(明)涵。兄姊少時離家就學,各自成家立業,多從事醫、文職業,服務社會,貢獻卓著,現多已退休。一家人均不貪取、不算計、不損人、不妄為,各安其份,自在做人。托上蒼及先祖之福,而今各家子孫綿延,皆大歡喜。

以上陳述實掛一漏萬,乃因筆者記憶有限,資料欠全,更加上眼疾導致的視力模糊,令文字書寫極為不便,做此簡歷,實乃知其不能為而為之也。

謹以本文敬悼先嚴先慈在天之靈,並藉此回報雙親大人生前對兒之無限恩寵。

初稿定於二零一三年二月十六日.香港

註 1: 兩弟四妹:先二叔振謀先生,先三叔振聲先生,先大姑靜懿女士,先二姑靜慧女士,先三姑靜英女士。先大姑之前有一位早逝姑母,為紅緞姑,十二歲病逝,本人為紅緞姑一房的過繼兒子,在此謹致悼念之意。
註 2: 父親雖開辦「南生藥房」多年,但支出甚多,舉債不少,故離鄉赴港時盤纏匱乏。旅途中經過潮汕一帶時又逢攔截,身上僅有的財物也被民兵掠走,因而來港時身無分文,只好求助友人。

灰色的白色的

韋婭

星期四夜晚,天好好的,突然就下起了滂沱大雨,灰色的天空像缺了口子一 樣。還是春心細,準備了傘。這些日子天氣時陰時晴,就像公公的病。醫院說,盡速來,最後一面。家春手握著電話,臉即刻白了。急匆匆搭上火車,眼已開始 濕漉漉地紅了。

老人家不會有事的。我說。

家春的眼睛即刻孩子般放射出光芒來:啊,是嗎,你說的就是真的了。

他是那麼信我的話,哪怕我說的僅僅是出於一種願望。老人家九十五了,三 年來一直靠插鼻管維生,怎麼說都是一種受罪。看車窗外的雨下得像什麼人狂哭 一樣,心裏頭就覺得有點不妙。還未趕到醫院,三哥就來了電話,說,老人家走 了。

春便抽泣起來。低低地嗚咽,孩子一樣地傷心。讓你眼見著就不自禁地眼淚盈起來。

也難怪,家春是家裏的小兒子,自然受到父母的寵愛。公公前些年身體挺好 的,自己為醫生,特別注意健康。可惜摔了,脾氣又有些倔,結果又摔了,再也沒有能夠自己走動,連說話也不能了,每日只能鼻飼。他卻抗拒,用手拔去管子。 結果每日裏兩手都給綁在床架上。我去探他時,他會朝我擺擺手,示意我坐 ── 他一貫是那麼溫文有禮。聽說是由女護理員替他洗身子,我不禁為公公悲哀起來。因公公實在是個「男女授受不親」的極保守的人。別說在家不要我幫做什麼,就連過馬路時,我去攙扶歪歪斜斜地走路的他,他都會立即示意「不」,很禮貌地「退避三舍」。那時,我不由得笑,公公也並不為意,一意地「有禮」。我便向家春描繪公公的手勢。家春也就頑皮,過馬路時,偏就慫恿我去攙扶,然後就看公公如何顫巍巍地向我作謝絕的示意,而家春上前攙扶他,他就不「禮貌」謝絕了。大家說起這事都笑,可公公卻仍是好意地守著他的「有禮」。現在老人家在醫院裏躺著,手被綁著,上插鼻管,下插尿管,實在是受罪,身體的,心理的。

人到這時,還有什麼尊嚴呢?我替公公難過。春在唉聲嘆氣中,每日都要去看父親的。如是因事忙而無法抽身去時,他都會覺得虧欠父親一般地不安。公公漸漸地就不行了,起初是只睜睜眼,望一下來人,後來,連眼都不睜了。嘴張得老大,像是想說很多話,可三年來,他什麼也說不了。人為什麼這般受苦?春只為看他一眼,每日抽空過海去探望。我明知他工作忙加上身體不好,但也不想阻他,還能讓他看父親多少眼呢?

終於是最後的一眼了。來到他身邊,已深夜了。老人家在病床上躺著,蓋著白被子,挺安祥的。同他原來躺著的樣子一樣。一見著,春就忍不住嗚咽起來。不知為什麼,我反而覺得公公現在是體面了,不用插管子,臉也不用給貼上膠布。白白的,挺乾淨的。他現在該不再受委屈了,他是多麼要體面的一個人呀!平日裏,我是那麼恐惧血腥與死亡,可現在我心裏連一絲恐惧的縫隙也沒有。站在善良的老人面前,我心裏只有酸酸的滿滿的一渦苦淚。

人間的灰色,死亡的白色,交錯著在我眼前匯成一片迷茫的網。人都是要死的麼?人的靈魂去了哪裏呢?現在公公他的靈魂是在醫院裏,還是跟我們在一 起,或是去了遙遙的什麼地方了呢?

人是不是都得死呢?死是什麼?

千古疑問。我默默地坐在大堂裏,突然覺得自己在傻想,便抽身出來。問: 三嫂,忙嗎?

忙。三嫂輕答。

很遲很疲累地回家。雨早停了,車廂裏空蕩蕩的,不知愁的少男少女在相互擁吻。心灰濛濛的,眼前一片模糊的白。我替活著的所有的人難過。便想著,人都是要如公公一樣,靜靜地離去的。世間的人何必要去爭一日之長短呢。勤奮地勞作,溫暖地待人。聽一聲問候,道一聲晚安,多麼好。

原載香港《大公報》1999 年 8 月 18 日
收入韋婭散文集《人隨月色淨》 21 世紀人文出版社 2003.

燈火在閃著光

陳家春

一九六二年冬。午夜。零度。

在廈門的通往泉州的公路上,我瑟嗦在罐頭式的車廂後座,車子顛簸如船。 前方就是故鄉,近了,更近了。那是母親居住的地方,是孩兒朝夕嚮往的地方!

許是因為冷,或是激動,一首熟悉的俄羅斯民歌緩緩地從心底漾起:「當年我的母親,通夜沒闔上眼睛,伴我走遍家鄉,為我一路送行……」

是凌晨五時到家的。鯉城還處在休眠狀態。千萬別擾了深宅裏母親的夢了, 我對自己說。我壓抑著騰躍的激情,哆哆嗦嗦地立於老家的木門外。仍是俄羅斯民歌溫暖地倍伴著我:「在那矮小的屋裏,燈火在閃著光,年輕的紡織姑娘,坐在窗口旁……」

曙色裏,母親驚喜的面容出現了……哦,我的母親,媽媽!

很多年後的今日,我才開始體會「故鄉」這個詞匯所包含的內容,沒有母親 的地方,不再是故鄉,就如同失卻了火光的燈盞,不再暖熱。

母親是在香港去世的,來香港只住了短短的三年。在此之前,她完整的一輩子,都是在故土耗盡的。四九年父親離家來港時,母親僅三十八歲。之後,家族內外的重負,全由母親一力肩承。風雨三十載,朝夕誰與共?此中之難,有誰解知?桌前是母親那雙溫潤的眼睛,那裏面永遠留存著無語的注目、恆在的盼念。直到我們做兒女的送她上路時,才在那隻沉重的大箱底下,發現了她收藏了幾十年的未曾褪色的長袍婚裝……

記憶中,母親從來沒有斥責過我,唯有那次。那是五五年的一天,故家的大宅裏,來了居民委員會的幹部,大大聲聲地說話,毫不客氣。那時,少年氣盛的我,連正眼也不看他一下。過後,母親正色地向我告誡:對來訪者,千萬不可無理,起碼要動問一下。我第一次發現母親的嚴厲。後來,我大學畢業後留校任教,母親反復叮嚀著送給我的一句話,就是「在外頭切勿隨便說話」。

在那變幻無定的險惡年月裏,是母親,在深心裏為兒子的前程擔憂。

我注視著台前母親的眼睛。母親樂觀通達,親友鄰里上門,不管老幼尊卑,她總是捧上一杯熱茶,殷殷以待。這種待人之道,也深深地影響著我。如今,坐在風和日麗的紅磚雕堡式的理工大學辦公室裏,偶爾撇一眼窗外,心空里會突然躍起那一念懷想,我的母親,她的魂魄安在?是在故土安眠,還是在長空裏飄游, 抑或流連於孩兒的心腑裏?

母親那雙溫潤的眼睛,依然日夜凝視著,如一盞溫暖的燈火,照耀在我的眼前。那燈火在我前行的路途上、在我倔強的心坎裏。倍伴著我,日日夜夜。

母親就是我永不失落的故鄉。

(本文載於《父親 • 母親》一書,1996。後收入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主編之《歲華》,1998)

後紀:恆在的紀念

本回憶錄寫於2013年3月。其時,筆者因患眼疾,視力模糊,在寫作過程中,承蒙親友陳薇、陳宜預、冼文煒的幫助,使製作得以順利進行,編印成冊。此次,將原文鋪上佳榮胞兄的「南溟網」,在此一并致以誠摯謝意。

此文原題為《遲來的顧念》,今易名《恆在的紀念》。惟有關先嚴的部分,內容仍有待充實,容後補充。敝人年事已高,每憶及先嚴生前一切,總感念萬分。其雖非顯赫之人物,卻有不同凡響之處。終其一生,敬業進取又隨順天命,其人格風範,令人景仰。其樂善好施,憐貧惜老,禮數拘拘又豁達大度,且有一番虛靜自處的睿智,堪稱民國時人的佼佼者。

先嚴先慈在世時,敝人未能常年悉心侍奉,每思及此,長愧於心。唯將拙文奉上,以寄無盡之哀思。

陳家春

2018.3.5