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方位不易指南篇”──從《渡海方程輯注》的編著談古代的海道針經

朱鑒秋

[摘要]香港學者陳佳榮先生和筆者合作編著的
《渡海方程輯注》於2013年6月由中西書局(上海)
出版。該書名中的“渡海方程”,既指中國最早刻印的
首部水路簿,又作為明清以來所有海道針經、更路簿
的通名。本文結合《渡海方程輯注》的編著,對中國
古代的海道針經作概要論述,並對如何解讀航海針路
提出了一些新的見解。此外,還論述了《渡海方程輯
注》的學術價值和現實意義。

[關鍵字] 航海史  渡海方程  海道針經
更路簿  航海針路

香港學者陳佳榮先生和我合作編著的《渡海方程輯注》一書,於2013年6月由中西書局(上海)出版。在編著《渡海方程輯注》的過程中,筆者對古代海道針經有了較廣泛的接觸和和較深入的研讀,因而也有一些新的體會。在此結合《渡海方程輯注》的編著,論述中國古代海道針經的一些問題。文章題目“方位不易指南篇”是借用明代鄭舜功出使日本所作《萬里長歌》中的詩句。1

一、古代海道針經概述

海道針經(或稱“航海針經”)和更路簿(或稱“水路簿”)都是我國古代傳統的導航手冊。

更路簿一般是指民間流傳的海上航行導航手冊。它詳細記錄航行路線、島礁名稱,以及航行針位(航向)、更數(距離)等,是漁民和水手航行經驗的總結,大多以口頭或手抄本的形式世代相傳。在流傳過程中也可能補充新的內容,但一冊更路簿往往記載的航行路線較少,包含的航行區域較小,內容也不夠系統。可以說,更路簿是原始的海道針經。

海道針經一般是指經過文人加工整理的古代海上導航手冊。它是以民間流傳的更路簿為基礎,把多種更路簿的內容綜合起來,並把與海上航行有關的地形、氣象、水文等知識系統化,編撰成專書。所以也可以說,海道針經是加工後的更路簿。

吳朴的《渡海方程》是中國最早成書、刻印的首部水路簿2。該書已佚,現在僅能根據明代董穀《碧里雜存》的記載對該書有概要的瞭解,(明)鄭舜功《日本一鑒‧桴海圖經》則謂《渡海方程》與《海道經書》或《海道針經》“同出而異名”,(明)鄭若曾《日本圖纂》等書的“太倉使往日本針路”﹑“福建使往日本針路”則是輯錄自《渡海方程》。

(明)佚名《順風相送》是中國古代現存最完整的海道針經。其最初編輯時間約在15世紀,但最後完全成書卻約在十六世紀末期3。該書原是舊鈔本,既無書名又無作者名,也未署著作年代,唯封面題寫“順風相送”四字,扉頁用拉丁文寫明為坎德伯里主教牛津大學校長勞德大主教(Arch. Laud)於1639年贈送給該校的鮑德林圖書館(Bodleian Library)。向達先生於1935年在牛津大學鮑德林圖書舘抄錄了這部鈔本並命名為《順風相送》,後來加以校注,和(清)佚名《指南正法》合編為《兩種海道針經》,於1961年由中華書局(北京)出版。該書曾多次重印,成為至今流傳最廣、影響最大的古代海道針經專書。

據(明)鄭舜功《日本一鑒‧桴海圖經》記載,明代的海道針經除《渡海方程》外,還有《四海指南》、《海航秘書》、《航海全書》、《針譜》等,但都未完整地流傳下來。現在我們僅能在眾多的古籍中去尋找有關的針經資料。

這次編輯出版的《渡海方程輯注》,分上、下編及附錄部分。上編為“漢文古籍所載的海道針經”。除略舉《武經總要》、《萍洲可談》等八九種初載羅盤導航的記載外,主要從30多種古籍中輯錄了中國至海外的針路,按通往的地區分為:(一)往來日本;(二)往來琉球;(三)往來菲律賓﹑馬魯古等群島;(四)往來汶萊;(五)往來安南﹑占城;(六)往來柬埔寨、暹羅等;(七)往來馬來半島;(八)往來爪哇﹑蘇門答剌﹑帝汶等;(九)往來錫蘭山、印度、溜山;(十)往來阿拉伯海、波斯灣、非洲;(十一)民間《更路簿》所載外洋針路。其中(一)至(四)分屬東洋針路,(五)至(十一)分屬西洋針路。上編末附有“古代針路主要地名注釋”。

下編為“吳朴及《渡海方程》資料”。是有關吳朴及《渡海方程》一書的資料輯佚,包括:明清載籍所記的吳朴及《渡海方程》:吳朴《龍飛紀略》中的有關中外陸海交通史料:以及現代報刊論述吳朴及《渡海方程》的資料。

全書的附錄有四種:古航海圖選,引用古籍舉要,參考文獻目錄,中國古代海路交通大事表。

二、正確解讀古代航海針路

航海針路是古代航海針經最基本的內容。“針路”是指以羅盤針位表示的航路。

古代早期航海啟用的羅盤是浮水羅盤,其中央盛水並置磁鍼,四周為二十四等分的圓形方位盤。二十四個方位分別以十二地支(子、丑、寅、卯、辰、巳、午、未、申、酉、戌、亥),十天干中的八個(甲、乙、丙、丁、庚、辛、壬、癸)及八卦中的四卦(乾、坤、巽、艮)來表示。用上述二十四個文字中的一個字表示的針位,稱“單針”或“丹針”,精確度相當於現代羅盤的十五度;如用相鄰的兩個字表示的針位稱“縫針”,精確到七度半。

針路的表述中針位和航程是最重要的內容,航程一般以更數表示。“更”原是計時單位,一夜為五更,一晝夜為十更。後來轉變成計程單位,即一更時間內的航行里程。對一更的里程,有一更合百里、六十里、五十里、四十里等多種說法,一般認為一更約合六十里。

針路的基本句式是“用xx針x更船至某地”,例如:“用坤申針五更船取大星尖。”筆者認為這個例句應標點為:“用坤申針,五更船,取大星尖。”句中“坤申針”即“針位坤申”之意,“五更船”即“行船五更”也即“航程五更”之意。“坤申針五更船”常簡略為“坤申五更”。

以前有關針經的著作中一般對針位和“更”有較多研究和論述,而忽略了“x更船”的概念。在針路標點中,大多把“x更船”割裂開,如把上述例句標點成“用坤申針,五更,船取大星尖。”這個句子短,這樣標點也還可以讀通,但在句子比較複雜時,如把“x更船”割裂開來標點,有時就讀不通,甚至無法理解。今舉例說明如下:

例1:
浯嶼開船,用丁未及單未七更船平南澳彭山外過。用坤申十更,船用單坤五十更,船用單未七更,船取外羅山外過。用丙午針十更,船取羊嶼。用丁未及單丁針十更,船見伽㑲貌。用坤未針五更,船取羅灣頭。用坤申五更,船取赤坎山。用單申四更,船取鶴頂山……4

例2
……用癸針三更,船若是船開單子一更取是麻山邊(原注釋:首一船字疑是誤衍。)……5

例3:
……  用單艮針,二更,船又艮寅針,五更,船取沿灣伮(一云治渡伮)烏佳眉山。沿灣伮烏佳眉山,用單癸針,三更,船若船開時,用單子針,一更,船至而是麻山。(原注釋:“船若船開時”,此句恐有誤字。)6

上述例句讀起來不順,例2中的“船若是船開”和例3中的“船若船開時”更是不知所云,因此原編點者注釋是“誤字”、“誤衍”。筆者認為,這都是不瞭解“x更船”的概念,斷句不正確、標點不當造成的。上述三個例句今以“x更船”的概念來重新標點,讀起來就順當,意義也就很清楚了:

浯嶼開船,用丁未及單未,七更船,平南澳彭山,外過。用坤申十更
船,用單坤五十更船,用單未七更船,取外羅山,外過。用丙午針十
更船,取羊嶼。用丁未及單丁針,十更船,見伽㑲貌。用坤未針五更船,
取羅灣頭。用坤申五更船,取赤坎山。用單申四更船,取鶴頂山……7

……用癸針三更船,若是船開,單子一更,取是麻山邊。8

……用單艮針二更船,又艮寅針五更船,取沿灣伮(一云治渡伮)烏佳
眉山。沿灣伮烏佳眉山用單癸針三更船,若船開時,用單子針一更船,
至而是麻山。9

古代航海針經中,除了“x船”的概念長期不為人正確理解外,還有一些詞的含義不清,造成斷句有誤。“日清”中的“光”字就是如此。

“日清”的名稱及文體,僅見於《指南正法》,這是古代一種特殊的航海記錄,相當於後來的“航海日志”。“日清”對針路的敘述採用了一些專門的用詞,“光”是用得較多的。例如:

暹羅往長崎日清
……初四夜原風用子癸三更半光平外羅放洋。南風用子癸及單癸四更,
夜西南風用丑癸三更、丑艮一更。初六夜東南風硬繚用丑艮三更光靜。
初七晚風東,子癸一更,夜南風用丑艮三更。初八晚靜見員山,夜風
微光靜……10

這段引文中的“光”字究竟是什麼意思?按此標點初讀之下難以理解,故而有文章認為:《日清》中大量存在的“ 光” ,即(既)可釋為光亮, 又可解為針位。11其實這是一種誤會,“光”是不可能解為針位的。

筆者在研讀《指南正法》中5篇現存的“日清”後認為:“日清”作為古代的航海日志,所記述的內容涉及航向、風向、航程、水深及地形等諸多方面,而對航行時間的記載特別詳細,不僅記述日、夜、早、晚等不同時段,還以“光”、“暗”等詞是表示天色剛亮或轉暗的特殊時刻。為此《渡海方程輯注》對此作了注釋,有關文字則重新標點,上述引文標點為:

暹羅往長崎日清
……初四夜原風,用子癸三更半;光,平外羅放洋。[初五日]南風,用
子癸及單癸四更;夜,西南風,用丑癸三更、丑艮一更。初六夜東南風
硬繚,用丑艮三更;光,靜。初七晚風東,子癸一更;夜,南風,用丑
艮三更。初八晚,靜,見員山;夜,風微;光,靜……12

這次在整理針路時,對原來沒有標點的資料均加以標點,對原已標點過的針經(如《順風相送》、《指南正法》等),既參考原有的標點,又不拘泥於原有標點,而是在深入探究針路原意的基礎上作了較多的改動,以求正確表述針路的原意。

此外,在針經的敘述中往往涉及地形、地貌等內容,由於針經用詞的不規範,有大量俗詞、地方語,及用同音詞替代,以至難以理解其真實含義 。這次在輯注針路時,對這種詞在弄懂其真實含義的基礎上,作了簡要的注釋。今以《順風相送》出現較多的“崑峷”、“老古石”為例。

“崑峷”,其本字應是“鯤鯓(鯤身)”。《莊子•逍遙遊》云:“北冥有魚,其名曰鯤。鯤之大,不知其幾千里也……”13所以,“鯤”是古代傳說中的大魚,“鯤身”的本意是指這種大魚的背部。漁民和船工把沿海岸的長條狀的沙洲形象地稱為“鯤鯓”,在臺灣至今有許多以“鯤鯓”為名的地名,最著名的就是台南安平附近的“一鯤鯓、二鯤鯓……七鯤鯓”。“鯤鯓(鯤身)”以同音詞替代,出現了“崑峷”,有時亦寫作“昆身”、“坤身”等。這次編書時簡要注釋為:

“崑峷”,即“鯤鯓”,有時亦寫作“昆身”等,是指沿海岸的濱外沙洲。14

至於“老古石”,據《澎湖廳志》記載:
老古石(《府志》作螻蟈石,云生海中,皆鹹鹵結成,粗劣易腐,土人置盆碗中充玩。陳廷憲云:海底亂石,磊砢鬆脆,俗名老古石。拾運到家,俟鹹氣去盡,印成堅實,以築牆,比屋皆然。又徐必觀詩注作鹵裹石。)15

據此分析,可知“老古石”就是海底的珊瑚礁。這次編書時對簡要注釋為:

老古石,即“螻蟈石”,有時簡稱“老古”,是珊瑚蟲所分泌的石灰性物質和遺骸長期聚積而成的珊瑚礁。16

三、《渡海方程輯注》的學術價值和現實意義

《渡海方程輯注》“上編”輯錄了30多種漢文古籍中我國通往海外的航海針路。這些漢文古籍,既有流傳較普遍、大家比較熟悉的,如《順風相送》、《指南正法》、《東西洋考》等;也有流傳不廣、知名度不太高的,如(琉球)程順則《指南廣義》、(越南)宋福玩、楊文珠輯《暹羅國路程集錄》等;還有近幾年新發現的,如《明代東西洋航海圖》(The Selden Map of China)等。這些資料,對研究中國航海史、中外交通史有重要的價值。

《渡海方程輯注》“下編”有關吳朴及《渡海方程》的資料輯錄,為深入研究《渡海方程》及其作者吳朴提供了比較完整的資料。吳朴的另一著作《龍飛紀略》雖然流傳至今,但這一古籍僅在大型圖書《四庫全書存目叢書》中有明嘉靖原刻本的影印本,從未專門整理出版過單行本。這次從《龍飛紀略》中輯錄了明代前期對外陸海交通的資料,對研究中外交通史是彌足珍貴的。

《渡海方程輯注》的編輯出版也具有現實意義。例如:從本書上編輯錄的“往來日本”、“往來琉球”針路中,可以方便地查閱到明、清時期有關釣魚島(當時或稱釣魚嶼、釣魚臺)、黃尾嶼(當時或稱黃毛嶼)、赤尾嶼(當時或稱赤嶼)的眾多航海史料。其中既有明初洪武年間赴琉球船工《三十六姓所傳針本》(轉錄自(琉球)程順則《指南廣義》)的有關資料:又有明代《使倭針經圖說》(源自《渡海方程》)、《順風相送》、鄭舜功《日本一鑒•桴海圖經》等對釣魚島的記述;還有明代陳侃《使琉球錄》(1534年),蕭崇業、謝傑《使琉球錄》(1579年),夏子陽、王士楨《使琉球錄》(1606年),以及清代汪楫《使琉球雜錄》(1683年),徐葆光《中山傳信錄》(1719年),周煌《琉球國志略》(1756年),李鼎元《使琉球記》(1800年),趙新《續琉球國志略》(1866年)等出使錄中記述的釣魚島資料。這些史料充分證明:是中國最先發現、命名和利用釣魚島,釣魚島及其附屬島嶼是中國的固有領土,中國對其擁有無可爭辯的主權。

四、結語

跟我合作編著《渡海方程輯注》的陳佳榮先生,是著名的海外交通史學者,他的主要著作有《古代南海地名匯釋》(北京中華書局,1986)、《中外交通史》(香港學津書店,1987)、《七海揚帆》(香港中華書局,1990)、《南溟集》(香港麒麟書業有限公司,2002)、《歷代中外行紀》(上海辭書出版社,2008)等。我是1987年在泉州召開“市舶司設置九百周年國際學術討論會”期間結識陳先生的,20多年來兩人之間一直保持著學術交往,並有很多次在共同參加的學術活動中相遇。現在我倆都已年逾古稀,陳先生長我一歲,巧的是生日相同。前年(2011年)12月我在參加寧波召開的“海上絲綢之路與世界文明進程”國際學術論壇期間,又與陳先生相遇,陳先生提議與我合作編著《渡海方程輯注》,我欣然同意。正如《渡海方程》前言中所說:編著工作“雖有初步分工(上編輯注:朱鑒秋;下編輯注:陳佳榮),卻又不分彼 此、互補共融”。17兩人通力合作,悉心完成了這本著作。現在《渡海方程輯注》已由中西書局出版,但願它的出版,能對中國航海史、海外交通史的研究有一些參考價值,能對廣大讀者有所裨益。

[注釋]
1、(明)鄭舜功:《日本一鑒•桴海圖經》,上海商務印書館影印舊鈔本,1939年。
2、田汝康:《〈渡海方程〉──中國第一本刻印的水路簿》,載《中國科技史探索──紀念李約瑟博士八十壽辰論文集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2年。3、陳佳榮:《〈順風相送〉作者及完成年代新考》,載《跨越海洋:“海洋絲綢之路與世界文明進程”國際學術論壇文選》,杭州:浙江大學出版社,2012年。第343-358頁。
4、向達校注:《兩種海道針經》,北京:中華書局,1961年,第50頁。
5、向達校注:《兩種海道針經》,北京:中華書局,1961年,第96頁。
6、章巽:明初我國通使日本的主要針路──《使倭針經圖說》考釋,載《章巽文集》,北京:海洋出版社,1986年,第115-116頁。
7、陳佳榮、朱鑒秋編著:《渡海方程輯注》,上海:中西書局,2013年,第76頁。
8、陳佳榮、朱鑒秋編著:《渡海方程輯注》,上海:中西書局,2013年,第15頁。
9、陳佳榮、朱鑒秋編著:《渡海方程輯注》,上海:中西書局,2013年,第12頁。
10、向達校注:《兩種海道針經》,北京:中華書局,1961年,第181頁。
11、王傑:中國早期的《航海日誌》──《日清》初探,《中國航海》,1992年第2期。
12、陳佳榮、朱鑒秋編著:《渡海方程輯注》,上海:中西書局,2013年,第91頁。
13、《莊子》卷一。
14、陳佳榮、朱鑒秋編著:《渡海方程輯注》,上海:中西書局,2013年,第50頁。
15、(清)林豪纂修:《澎湖廳志》(1879),卷十。
16、陳佳榮、朱鑒秋編著:《渡海方程輯注》,上海:中西書局,2013年,第59頁。
17、陳佳榮、朱鑒秋編著:《渡海方程輯注 • 前言》,上海:中西書局,2013年。

[刊於《海交史研究》2013年第二期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