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耀華先生百年誕辰紀念,我們選了這篇陳永齡先生1998年5月6日寫的《我認識的林耀華先生》。文章中有一段回憶當年他們在四川做田野調查的經歷,可以想象當年做學問的艱苦。“在調查中,關於怎樣提問,怎樣得到更多的材料,又能避開訪談對象不願回答的問題,都很費心思。”這些對我們今天的田野研究也是有幫助的。可惜現在的國內田野工作不受重視,當然這樣的狀況因素很多。也許房價暴漲的今天,我們安身無處,有心無力;“林先生有洛克菲勒基金會的獎學金資助,還有四川省政府書面證明”﹐我們有甚麽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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選摘自《林耀華與少數民族研究―爲紀念林耀華百年誕辰而作》
潘守永、張海洋、石穎川

      “1950年,林先生跟陳永齡先生共同主持了‘清華北大燕京內蒙古呼納盟(今呼倫貝爾盟)民族調查’。內蒙古已于1945年解放,1947年建立了我國第一個民族自治區。自治區政府對前來做實地調查的首都高校師生給予特殊的關照,負責全部食宿旅行費用。三校師生25人組成的調查隊在當地工作兩個半月,形成集體撰寫的《內蒙古呼納盟民族調查》報告,內容包括史地、經濟、政治、家族、文教等,這是新中國成立後第一次對呼納盟境內少數民族所做的調查,具有真實性和資料價值。這部調查報告於1997年出版。”
      “1943年7月,他在中國抗戰墾殖社、美國羅氏基金會和哈佛-燕京學社的聯合資助下,對涼山腹地做了87天調查。調查途中,他曾數度遇險,最終成就了 《 涼山彜家 》 這部實地考察報告。”
      “林先生的《涼山彜家》一書就是以家族爲敍事主線,講述了涼山彜族的地理環境、社會組織和內部關係,特別是彜族親屬制度、政治經濟、語言宗教等文化特點,是爲當時最詳盡的實地考察報告。林先生還克服文化障礙,對涼山彜族,尤其是其貴族黑彜做了體質測量,證明彜族實屬蒙古人種。日本學者鳥居龍藏評價《涼山彜家》‘實將羅羅社會學上之事實完全網羅無遺,據此書則讀者對羅羅之民族社會文化等,宛如身臨其境,故余推薦其爲近年來之佳著也。’ 1948年,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人類學博士胡先縉女士在《美國人類學家》上發表長篇評介文章,引起當時國際學界極大反響。”
      (原文全文出處-主題學術報告﹕潘守永、張海洋、石穎川《林耀華與少數民族研究―爲紀念林耀華百年誕辰而作》)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認識的林耀華先生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作者:陳永齡

      林先生米壽之年發表“學述”,我躬逢其盛,先睹爲快之餘,也談點自己知道的事情作爲感想。我的學術生涯自始至終不離林先生左右,所以有很多話要說。但我也年近八十了,不是寫得動大塊文章的時候了。現在只能憑記憶所及,平鋪直敍自己的經歷和感受。請建民和他的研究生記下。我願意用這些情況,折射出林先生教學和研究生涯中的一些閃光之處。 我1937年考入燕京大學,較林先生晚了將近十年。開始時我讀的是新聞系,那是埃德加‧斯諾任教的地方,後來才轉到社會學系。當時林先生還在美國的哈佛大學求學。我雖有幸拜讀過林先生的一些著作,卻沒能接觸,算是“雖不能至,心嚮往之”吧。但當時大家都還年輕,有此嚮往,所差的就只是機緣了。

      機緣終於俏然而至。1942年夏,成都燕京大學請林先生擔任社會學系系主任。他從昆明到成都赴任,要經過重慶。我因前一年剛考上研究生,上了半年,因太平洋戰爭爆發,逃往重慶。利用暑假到重慶吳文藻先生家中討教今後的選題和調查選點問題。在七星崗吳先生家,我第一次見到了仰慕已久的林先生。那時的他32歲,英姿勃發,在學術界已有名氣,還有哈佛大學的博士頭銜,正是年輕學子們的“心中偶像”。

      不久,林先生到成都赴任。我則銜吳先生之命到迪化(今烏魯木齊市)的新疆學院,目的是通過實地調查,積累新疆少數民族資料,以便將來致力於中國的民族學研究和民族學的中國化。新疆軍閥盛世才搞政治投機,表面招攬人才,暗地嚴加防範。我的田野調查工作受到限制,難以開展。1944年8月,我更被以莫須有的“陰謀暴動”罪名投進監獄,備受煎熬達數月之久,直到1944年12月才得出獄。

      盛世才抓我全無理由,所以我出獄後不願再呆在新疆,於是就罷教離職而去。我罷教後回到成都燕大。從此,我就半時做林先生的助教,半時讀研究生。1945年暑假,我與林先生一起去四川嘉戎(藏族)地區做調查。1943年~1945年期間,林先生與李安宅先生合作研究四川少數民族,並建起一個川康少數民族調研基地。《涼山彜家》的考察工作即在這個時期完成。1944年夏天,林先生調查康北藏民。1945年夏天,他又調查四土嘉戎,我以助教兼研究生的身份參加調查。這是我首次接觸四川藏民調查。在與林先生朝夕相共處的兩個半月裏,我對林先生的爲人和爲學都有了更多的瞭解。

      林先生學術功底深厚,敬業精神強烈。當時他們夫婦倆都在教書,第一個孩子宗錦剛出世,而且在生病,饒先生(林先生夫人)希望他暑假能留在成都,但林先生認爲暑假時間長﹐有兩個多月,可以從事田野工作,堅持出行。嘉戎地區山很多,成天跋山涉水,但是林先生工作起來非常投入,在山區裏也走得很快。記得當時還有一個挑東西的工人和我們同行。我們帶著米麵,一點日用品和一個臉盆。洗臉、 洗衣服、 煮麵條、 盛麵﹐ 甚至夜裏當便盆,都用這個盆。

      艱苦之外,還有風險。當時嘉戎地區種鴉片很多。爲防止川甘的袍哥組織向那裏運進武器,向外輸出鴉片,所以人員出入嘉戎都要受軍隊檢查。林先生有洛克菲勒基金會的獎學金資助,還有四川省政府書面證明他是做研究的教授,所以路上還算順利。嘉戎土司自己是袍哥的人,結交的外人也多爲袍哥。爲了調查方便,林先生每到一地都得先去拜訪袍哥。在雜穀腦,我們拜訪了那裏的“舵把子”王某,他將我們介紹給土司索觀流。索土司其人交遊很廣,給了我們許多幫助。林先生在人事疏通方面也有些辦法。記得當地有一位漢族土郎中,我們和他交情很好,臨離開時把剩下的藥送他很多,他很高興。

      危險的事情也確實發生過。例如在進入山區後,我們要進入沒有道路的山林,請了一位當地農民做嚮導,嚮導和工人在前面走得很快。下午時,我犯病昏倒,林先生回轉頭來照顧我。我喝了點兒水之後,感覺稍微好些,就繼續前進。到一個懸崖附近,我一腳踩在鬆軟的地方,向崖下滑去,幸而抓住草根才暫時停住。林先生想辦法把我拽了上來。我們躺在大樹底下等嚮導,好久未見。天漸漸黑了,樹林中沒有路,當天又剛下過雨,衣服都濕了。林先生憑田野工作的經驗,要生火防禦野獸。可兜裏只有半盒火柴,我們把筆記本、手帕等身上之物都拿來點火,還是因爲潮濕點不著。只剩下兩根火柴時,我們不敢再用,就乾等在那裏。夜半時分,我困得瞌睡過去。林先生喚我起來,說不能睡,否則會得大病。我被喚醒數次,又怕獸蛇的侵擾,這樣勉強度至天亮,嚮導和工人下山來找我們。上山後,我們睡了一天才緩過勁來。從嘉戎地區返回時,我們雇了兩匹馬。因爲林木稠密,所以人在樹林裏必須時常低頭才能過去。有一回,林先生給樹枝卡住,他騎的馬因爲受驚而向前瘋跑。林先生從馬上掉下來,可腳還卡在馬蹬裏。就這樣被拖出幾十米,幾乎昏迷,穿的風雨衣全刮破了。當天不能前進,就在老鄉家住下休息。

      在調查中,關於怎樣提問,怎樣得到更多的材料,又能避開訪對象件不願回答的問題,都很費心思。林先生在這一點上很有技巧。做調查要訪問不同階層和不同民族的人。如藏文說不清楚的問題,就得找當地居住了幾十年的漢民訪談。在調查嘉戎土司與四周交往的關係時,黑水的頭人蘇永和與索觀流是親家,我們曾與他在索家交談。索的大兒子是個活佛,由此可以瞭解嘉戎的政治、社會組織的活動與國民政府的關係。林先生寫的四土嘉戎的稿子是後來送到商務印書館,因爲戰亂,竟然丟失了。

      從成都回到北京後,我仍做林先生的助教。畢業後留在系裏獨立開課。其間我經常徵求林先生的意見。林先生是我獨立走上民族學教學﹑科研崗位的領路人。林先生的學術觀點是功能學派的。雖然接受了其他學派的影響,但可以看得出,他主要還是功能學派的觀點。他教書很用功,博聞強記,口才不像燕京大學的某些教授那樣引人入勝,但材料很豐富,傳授的知識很紮實。 林先生在政治上也追求進步。大概都是接觸現實的學科吧,燕大的社會系和新聞系有兩個共同特點:一是學生多,二是參加學生運動多。師生都關心社會,傾向進步。在成都時,燕大學生運動中,社會系學生很積極,林先生積極支援進步學生運動。到北京後,饒先生的弟弟饒疏菩是地下黨員,是燕大醫預科學生,住在林先生家,許多會議都是在林家進行的。林先生在政治上﹑業務上都作了很好的表率。對我而言,他確是“一日爲師,終身爲師”的人。

      解放後到“文革”之前,林先生算是一帆風順。他很快地學習了馬列主義思想學說,並能夠結合專業,用馬列主義進行研究。燕京大學解放後聘請了一些左派進步教授。林先生主持的社會學系也請翦伯贊來開“中國社會史”課程。林先生時常與之接觸,並在此期間寫出《從猿到人的研究》一書,由耕耘出版社1950年出版。

      林先生主動用馬列主義觀點來改進自己的學問,對當時民族學、人類學、社會學也有許多幫助。1951年他隨解放軍進西藏之後,燕大民族學、勞動學兩系分開。林先生的職務由我代理。沈家駒、施聯珠等人也參與了工作。1952年院系調整時,全國從事民族學工作的人大部分都調整到中央民族學院,多半在研究部工作。林先生從西藏回來後,也進了研究部,在此後的民族識別﹑民族社會歷史調查中,林先生都承擔重任。

      這樣一個兢兢業業的老師,到了“文革”時也不能倖免。“文革”是接著“四清”開始的。運動開始時,林先生還在廣西搞四清。奉召返京時,他在南寧還受到表揚。但到北京一下車,就被戴上高帽子,潑了一頭墨汁。他在運動中受的衝擊較大,精神上負擔很重。“文革”確是對中國人,特別是對知識分子的一場大浩劫。很多人死了,例如潘光旦先生。有些人健康受到很大傷害,林先生在很長時間裏不吃安眠藥就很難睡覺。

      運動之前,意識形態已經左傾。學術界很多人反對民族學,認爲研究民族問題可用馬列主義民族理論,不需要民族學這樣的資產階級學科。由於林先生一直強調民族學的地位和作用,所以學科被否定,對他的壓力也很大。當時林先生所在的歷史系民族學教研室,後來爲了避諱,改叫民族志教研室。但林先生對民族學始終堅持。改革開放不久,他就寫信給楊靜仁同志,要求恢復民族學,並論證可行性和必要性。終於在1983年建立了民族學系,並招收民族學專業的本科學生。現在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系在全國有些聲望,林先生有很大功勞。希望全系同仁精誠團結,把這個系越辦越好。

      林先生爲人循規蹈矩,爲學踏踏實實,爲師誠懇敬業,對周圍的人際關係考慮不多,基本上是一副“書呆子”形象。他晚年對原始社會史的鑽研比較深,如原始社會分期中的三分法等。這是他在經歷多年政治運動後,産生出的興趣,其中不無自我保護性質。但他對現實問題也很關注。例如,他對當前政治任務的課題,參與也很積極。我提出和參與過民族傳統文化與現代化的衝突與協調,宋蜀華提出民族學與現代化等課題,林先生都積極參與。研究生的論文選題中,凡是強調應用,結合現實社會發展的,總是令他格外高興。做過學生的人對此都深有體會。這就是我所認識的林耀華先生。

      隨著林先生這部學述的出版,將有更多人認識林先生其人、其學、以及其所處環境對他的影響。作爲他最老的學生,我爲此感到高興之餘,也要提醒讀者:這部書稿只是一部急就章,而不是對林先生全部生活的刻畫。作爲急就章,書稿只能按他的治學線索理出一些片段。若要展示林先生的全部人生,則需要更多時間和更細的筆墨。這也算是“整理國故”的一部分吧。整理國故的口號幾十年前就有人喊,但因內外環境始終不能配合,所以實際工作至今有欠紮實。何況,隨著時間推移,新的“國故”要隨時整理,各種知識經過不斷總結,才有利於學術發展和國民認同。現在中國發展到這個地步,方向和路數都基本明確,也該是拿出些精力做這方面事的時候了。我樂於看到年輕學人在這些方面投入些時間研究,以此認識中國近現代學人的精神世界和各個學科的遺産。在這方面,我願繼續追隨林先生,給大家鋪路搭橋。讓我借此機會恭祝林先生健康長壽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中央民族大學教授、博士生導師陳永齡   1998年5月6日)

 

《少數民族與中國  — 林耀華先生做少數民族研究的意義》作者:-張海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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